缺钱本科生, 扎堆工场活水线

因为时代门槛低，口试通过率、入职率高，在任场上卷不动的本科生，一部分东谈主驱动走入工场，治理财富需求。从象牙塔到活水线上，不少东谈主重新意识了生活和东谈主性。

活水线，收受需要钱的大学生

需要钱的时候，杨丽芬就会给工场的工头发音讯。

本科艺术老师专科毕业的杨丽芬，第一次进工场是在2022年6月。她在活水线上职责了4个月，攒了两万余元，还清了上大学借的助学贷款。2023年3月，杨丽芬第二次进厂，她花8个月时辰，攒了4万块钱，帮姆妈还清了外债。

那次走的时候，她背地发誓：再也不转头了。

这个夏天，杨丽芬又出目下活水线旁。本年，杨丽芬第三次求援工头，本日，她就获取了一份在活水线旁检测电路板的职责。她如故需要钱，但此次她不再为生活和债务，而是想去远处望望，筹划在活水线上攒够买一辆二手摩托车的钱，去川西看雪。

杨丽芬来自一个父母仳离的家庭，从小需要包袱我方的膏火、分管家里欠的外债和日常支拨所需的钱款。

2022年，杨丽芬毕业于福建一所本科院校。按照学校的培养旅途，毕业后她会投入中小学或艺术培训机构，从事艺术老师教训职责。

大四的时候，杨丽芬被安排到当地一所小学现代课淳厚。有课的日子，杨丽芬5点半就要起来化妆，赶上6点的公交车身手到学校。上完一整天的课，她还要且归备课，时时要忙到晚上一两点。

当地学校给杨丽芬提供的薪资待遇是每月3800元，无餐补和房补。关于身上还有助学贷款、家中还有外债要还的杨丽芬来说，这样的收入深邃燃眉之急。职责挤占了她通盘的时辰，她也莫得空间再有其它外快收入。某种进度上，活水线工东谈主这份职责，比机构教师更顺应杨丽芬的需求。“撤回吃、住的支拨，基本不错赚若干存若干。”杨丽芬说。

工场车间亦然座不夜城。因为牵挂电路板和骄横屏等居品在坐蓐经由中沾染浮尘，小500平方米的车间内不设窗户，莫稳当然透风，LED灯24小时亮着为车间提供照明，也封存了日夜。

图|杨丽芬职责的工场

上班时辰是从早上7点半到晚上9点半，中间有2个小时吃饭和休息的时辰。有时候遇上急货，杨丽芬需要两班转（即12小时白班加12小时夜班），之后身手休息。

在活水线上，杨丽芬负责电路板检测。这份职责不需要太多念念考。杨丽芬不懂得电路，职责时只需要辅助仪器，将不到巴掌大小的电路板放到仪器指定的位置，仪器会扫描电路板，出现短路、断电时局，仪器发出领导，杨丽芬将发现问题的场所标注出来即可。

一寰宇来，杨丽芬能看500个板。

杨丽芬不心爱车间里的噪音。工场内，时时时就有仪器重压的咔嚓声和电流发出嗞嗞的声响，像是重金属音乐混着飞机引擎发动的声息。为了让工东谈主职责时更有精神，工场在车间内准备了两台音响，工东谈主们我方不错连蓝牙播放音乐。但杨丽芬只以为吵闹。

像杨丽芬一样投入工场的本科生并不少，其中不乏211等高校的本科生。一位211高校的本科生有些消沉，他暑期到工场找职责时，被欢喜在苏州为他安排职责的招工中介，安排到了上海职责。不外，他如故决定忍一忍，毕竟他只会在暑期窄小在工场活水线停留。

把柄老师部和东谈主力资源社会保险部共同发布的数据，2024年高校毕业生畛域瞻望1179万东谈主，在制造业上市公司中，大专及以上的东谈主员有692万东谈主，占到了总体的44%，10年前这一比例为34%。

23岁的陈一凡这个夏天在广东东莞的活水线旁有了一隅之地。她是湖南一所本科院校汉文系的应届毕业生。往日一年，她参加了两次公事员覆按，聚会落榜。毕业后，她在专科淳厚先容下口试过一份机构淳厚的职责，可惜自后莫得答信，口试官只说“咱们会尽量给你职责的契机”，之后便不显然之。

一时辰找不到职责，陈一凡却需要费钱。陈一凡出身在贵州的一个农村家庭，四年的膏火都是靠助学贷款坚捏下来的。父母都是农民，莫得说明收入，家里还有一位弟弟正在上学，陈一凡莫得收入，但也没好意旨兴趣向父母启齿拿钱。终末，如故靠在工场打拼多年的堂舅，操纵我方的东谈主脉，为她在活水线旁找了一份查抄手机膜的职责。

为了赚放学期的生活费，大二学生蓝嘉莹和一又友黄晓婷决定到工场去作念暑假工。她们关系了广东番禺当地一位用工中介，对方要求他们带好身份证和行李，7月21日上昼11点到工场区口试。

为了留住好印象，蓝嘉莹和黄晓婷9点就到了。这是她们第一次到工场打工。一驱动，蓝嘉莹和黄晓婷作念的是学校的半工半读——招生助理，每天向合适的高考考生和家长推选她们的学校，字画卯酉，一天50块钱。撤回日常支拨，蓝嘉莹和黄晓婷一寰宇来最多能剩10块钱。

巧合的契机，蓝嘉莹和黄晓婷据说工场包吃包住，时薪20元到30元不等，不错赚若干不错存若干。珍贵到工场口试前，她们上网搜索到工场打工的劝诫，发现蚁集上照旧有千般暑期工的劝退帖，从环境到东谈主，到职责条款，各方面都有不投入东谈认识的场所。但因为门槛低、时薪高的诱导，她们决定如故试一试。

投入广州番禺的蚁合工场区，随地可见招工告白和空置的店铺。漫山遍野的电子厂、玩物厂、鞋厂驱驰钻营地坐落在工业园区的各个旯旮。一群东谈主扎堆在工场门口的树荫下，稀稀拉拉交头接耳，驾驭带着他们的行李箱或红蓝编织袋，恭候被中介录走。

“蓝嘉莹、黄晓婷。”中介拿着名单喊东谈主，出于大学课堂上点名养成的俗例，蓝嘉莹和黄晓婷同期喊了一声“到”。

集王人七、八东谈主之后，蓝嘉莹和黄晓婷被中介带进了工场园区一间淹没的车间，墙壁上布满霉斑，深绿色的地板上还留有大型机器压褶出的凹槽。墙上挂着醒筹划“不容拍照和录像”标志和职工守则行动。

屋里照旧等着6、70号东谈主，大多是外地的中年男性。广东36度往上的高温，让蓝本莫得空调的厂房愈加炎热，遇到一些袒胸露乳的中年男性，更让东谈主避之不足。

蓝嘉莹、黄晓婷领到了报名表。中介布置她们，只需要填基本信息，再在欢喜书上署名，不需要挑升填写经验表上的最高学历。因为发怵被热闹，两东谈主在婚配景色上挑升填写了“已婚”。

在工场区，戴眼镜的东谈主是惹眼的。招工时遇到戴眼镜的，中介都会仔细商议视力情况，评估会否影响正常职责。在工场的活水线旁，肥饶的学识比不上厚实的体魄实用。唯有体魄情况过关的东谈主才会被留用。为此，黄晓婷运道，我方本日戴了隐形眼镜。

偏离的轨迹

在活水线旁，学历高有时候反而是颓势。杨丽芬因为是本科生，吃过几次闭门羹。2022年3月，她参加一家手机制造业工场的口试。经由中，她主动说起我方是本科生，口试官听了，摆摆手告诉她：不要本科生。这样的情况先后发生了四次。

背后的原因令东谈主唏嘘，一位负责为工场招工的中介告诉杨丽芬，工场之是以不肯意招高学历职工，是因为聘请本科以上学历的职工资本太大。在工场区，一些单元强制限定要给学黄历科以上的职工交纳五险一金，而学历大专及以下的职工，不仅工场不会强制交纳五险一金，还有东谈主会主动说起不需要工场交纳五险一金，但愿工场省下这笔钱后，把其中一部分作为薪酬发得手里。

有了这些经历，杨丽芬很感谢目下这家工场，不仅给了她职责的契机，还因为学历给她加了工资。丽芬所在的工场，大专以上的学历，属于高档时代员一等，本科以上学历，属于高等时代员二等。等第不同，底薪不同。每个月，杨丽芬不错多领到400元驾驭的底薪和750元的学历补贴。

一次，同活水线上的一位女工从另一位女工探访到杨丽芬的工资条，跑去降低工头：“相同的职责，凭什么她比咱们高1000多块钱？”

“东谈主家是本科，你也去考个本科。”女工闭嘴了，但从此莫得给杨丽芬任何好眼色。

杨丽芬莫得掩藏我方大学毕业后进了工场职责这件事。但是，因为这件事，她莫得少遭家里亲戚的冷眼。亲戚们会嫌弃杨丽芬滥用钱，说一些“本来即是贷款读的大学，目下读完还不如不读”之类的话。

不似杨丽芬般安心，陈一凡知谈，成为一绅士水线工东谈主，是一条违抗了家东谈主和我方蓝本预期的谈路，她还没准备好告诉家东谈主。

上活水线前，需要上交手机。好几次，陈一凡漏接了爸妈打来的电话。他们不知谈陈一凡进了工场，陈一凡告诉她们在堂舅先容下找了份好职责。

回拨电话后，陈一凡只对他们评释：这边的职责比较忙，以后要放工时辰身手给他们来电话。

不识字的爸妈信以为真，布置陈一凡好好干，别亏负堂舅找的关系。陈一凡不敢告诉爸妈，这里的职责不如在家种田庄重，更不是“好好干”就不错的。在这里，目之所及只可看到无尘服套下抽象的综合，在一转排冰冷的LDE灯下奉公遵法地检测手机膜的名义光洁度、划痕慈祥泡数目。空气中充足着浅浅的消毒水味，让陈一凡时时时有吐逆感。

陈一但凡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。收到考中奉告书的阿谁夏天，她的父亲一边摩挲着那张薄薄的考中奉告书，一边接续叠加着：“长进了，长进了，老陈家也有大学生了。”他运道着家里终于出了个不必看天吃饭的。

往上两代，陈家东谈主都是农民。两端黄牛和租来的三亩地，即是一家东谈主全部的坐蓐尊府。靠耕种吃饭，不仅骚动，更是各式不由东谈主。收获利害依赖天意，遇到极点天气的年成，幸免不了广种薄收。这时候，家里的餐桌上唯有糍粑，蒸着吃，烤着吃，炸着吃。再自后，陈一凡一听到饭是糍粑，就暗暗跑去外面摘野果果腹。

当时候，不管是陈一凡本东谈主如故她的父母，都莫得意想，四年后陈一凡会成为一绅士水线旁的工东谈主，她的职责，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也能完成。

图|陈一凡职责的工场

毕业的时候，有老同学过来问陈一凡毕业后去那处高就，陈一凡半开打趣地恢复：“在工场里拧螺丝呢。”老同学笑起来了：“去工场还不如在家躺平。”自后进了工场，陈一凡与淳厚、同学就少有关系了。

同寝室的同学还存眷她的景色，公共都是聚会考公恭候上岸的东谈主，得知陈一凡要去工场的时候，公共都饱读动她：就看成先去工场区帮公共开路。

学校的同学群里，时时有东谈主吐槽我方的雇主冷凌弃压榨职工。陈一凡很保重，以为我方也应该是其中的一员，而不是在厂里，干活能有把椅子坐，都需要靠情面。

按照陈一凡的策动，我方应该在政府部门或企业单元干文员，逐日跻身于窗明几亮的办公环境，指尖轻敲键盘，处理着千般文档，优游时辰，与共事所有这个词交流职责心得或生活琐事。而不是在噪杂的配景音下，听着共事聊男东谈主和孩子。

生活之谈

对大学生来说，工场区的生活之谈是一门作业。

在活水线旁，陈一凡分到了一把塑料凳子，累了不错坐会儿。它是广东当地最质朴的样子，莫得任何扶手、靠背的场所。在活水线旁，它却走漏着某种极端。换作宽泛，这是在厂里职责一年以上的“哥”“姐”身手享有的待遇。靠着堂舅在工场里的关系，陈一凡也领有了一把走漏身份的胶凳。

因为这把胶凳，陈一凡在厂里享受到了不少极端护理。左近放工，有些手机膜还没查抄完，总有共事过来襄理。食堂去晚了，还有共事襄理带饭到寝室。还有共事为她传授厂内心得：指引很心爱被东谈主尊重，来考查的时候必须站在活水线旁。

陈一凡以为我方很割裂。她报怨充满情面世故的宇宙，但在当下，她必须留在这里，就得与之共处。那把塑料凳子，让她一度不知谈该如何自处。

拿到大学考中奉告书的时候，陈一凡爽朗地期盼过，不错离开情面社会，投入东谈主东谈主讲条约精神的圈层。

往日，在农村，陈一凡的家东谈主莫得少吃这方面的亏。他们家的田，被村里的一户东谈主家占了四分地，种了棕榈树苗。家中的父老去村里说理，但是，因为对方有一位表亲在村委会职责，陈一凡家在这件事上最终如故吃了哑巴亏，如今，田还充公转头，种着棕榈树。

那把塑料凳，让陈一凡意想在村里碰到的千般。一方面她看不上这里的情面世故，另一方面她又无法挤进她联想中，大学毕业后应该投入的轨谈。

工场区的水，比蓝嘉莹和黄晓婷联想的更深。

口试后，中介用至极钟开了浅显的培训会，讲劳动步骤和福利待遇。中介提到最多的词是“奖励”，强调暑期工与珍贵工同工同酬，每个月有400块钱的饭补，干满3到4个月就属于长工，不错获取非常的奖励。

直到这时，中介才清醒，大伙儿要去的工场在35公里外的南沙，不在番禺土产货。

得知职责地点和欢喜的不同，蓝嘉莹商议中介走漏疑议：“淳厚，咱们不是在番禺吗？”

中介愣了一下，看到蓝嘉莹学院风短裙的装饰，摆摆手示意蓝嘉莹随着大队列往下走：“走走，听安排，你不干未来有的是东谈主来干。”大约在工场区，不可把理论的条约当回事。

蓝嘉莹有些逗留，但也莫得坐窝走东谈主。她在微信上和一又友建树了暗号，一朝有转眼情况就叫对方“铁子”。黄晓婷以为没什么事情，“这样多东谈主都在，不会只骗咱们两个吧。”

自后的经由迂回。她们上了大巴，在路上发现车并未往南沙开。于是商议司机，得知时南沙的工场招满了，中介让司机带她们去东莞的一个工场，“归正距离都差未几”。但最终，她们被送到了深圳一家著名工场。

一齐弥留，下车时蓝嘉莹稍稍松了语气——好赖是个工场。

两个东谈主被分派到一间10间女工寝室。当她们搬着行李爬上寝室楼，出目下寝室门口时，住在寝室里的8位历久工东谈主就用露骨的目光针对蓝嘉莹和黄晓婷每一个动作，“你们的行李不可放这里”“咱们这个寝室只可住八个东谈主，多一个东谈主都很挤。”

蓝嘉莹往寝室里一看，两张床上堆满了其他东谈主的衣物，看起来是被“征用”了。只可住8东谈主彰着是说谎，但对方看起来不在乎，仅仅摆明作风：大伙儿不让她们俩住这儿。

两东谈主决定服软，跟女工们评释：我方仅仅暑假工，不会占用太永劫辰。但女工如故连接为难她们：住不了，我方想目的去。

蓝嘉莹在那一刻感受到工场区有一股原始的苛刻，多年老师所酿成的时髦、包容、默契在20平方米的寝室中并欠亨用。烦闷的脑怒和无效的换取，让蓝嘉莹和黄晓婷不敢联想终末投入工场的形态。她们最终决定提起行李，在外面住旅馆拼凑一晚，第二天回广州。

一切都是为了生活。

杨丽芬坦言，很可能在30岁之前，需要费钱的时候，她就会回到活水线旁职责。

关于杨丽芬来说，比拟一些过往赢利的经历，比如广西山下接济棕榈树，工场包吃包住的八小时坐班，险些是东谈主间天国，厂内有空调，不错玩手机，还有相对厚味的食堂饭菜，晚上回寝室还不错从容睡一觉。

2023年4月，杨丽芬陪姆妈在广西一个辽远的村落接济棕榈树，这里莫得信号，莫得电，寝息的帐篷也需要我方搭，需要加热的食品需要我方取火。杨丽芬嗅觉我方活得像原始野东谈主，“就差生啃肉了”。

她也有想过活水线上之外的行当，有时候她随大流考公、考编，有时候她也会想当一个作者，或者攒够了钱去摆摊。但推行总有超过她期许需要完成的事情。

因为是本科生，厂里的工头时时时就问杨丽芬，想不想升束缚层，干活更缓慢，工资也更高。

不外，杨丽芬拒却了。她以为，如若的确当了工头，被长期焊在活水线上的概率更大了。她并不想在这里长久地定下来。

*应敷陈者要求，陈一凡为假名